适闲别尘去山水 文/文木
不同于泰山之雄、华山之险、黄山之奇、青城之幽,峨眉,是韶秀的女子,眉黛婉约,脉脉含情,在山云出岫的绝尘天地,遗世而独立。世人都会喜爱这种飘渺绰约之美,给了她一个绝妙的评赞:秀。除了武当,我并未领略过众山风采,而这样一位绝世出尘的女子,于我不过只是传闻,可我偏像个情痴,对她思慕日久,一直,酝酿着深藏在心底的情愫,只望一次相逢。
适值五一节假,正好拜会。
因为是夜班方才结束便踏上旅途,当不住疲惫,我便舍了报国寺、纯阳殿一程,直接到预定了第一夜的宿处——清音阁。自五显岗往上,逆着清溪潺潺,沿蜿蜒山径,时走时停,不自觉早已陶醉于清寂,方才远离尘嚣的心,澜静如镜。正是初夏,漫山的翠碧还未深沉至盛郁,虽错过了山花烂漫的三春时节,却也可以细嗅这静默的生意。“闻说川蜀登高处,水秀山深任我行。”满怀欢喜,忍不住轻声一句浅陋的诗句。不几时,到清音阁,有许多民宿、客栈:万景楼、玉娥山庄、望湖客栈……名字都十分有韵味,我的宿处是清音雅舍,离主道不过几十级石阶。安顿好行装,还有半天时光,允我再游赏一番。
“何必丝与竹,山水有清音。”广济禅师可真是高人,将牛心寺改名为清音阁,慧通禅师当年建寺缘何就没想到这个名字?清音阁也真当得起这个名,清溪拍石,碎玉飞花,泠泠作响,宛若古琴之音,或清朗,或深沉,时而悠扬,时而激越。溪流之上,两座石桥,衔接处有一方小亭,便是闻名的“双桥清音”。坐在双飞亭,托腮凭在栏边,合目静聆这细碎的音籁,心境便十分悠远了。双桥清音下还设了一个小坛,中央嵌着一块光滑透亮的牛心石,据说是从溪底打捞的,安置在此处,行者抚摸后会有绝妙的机缘。我是极羡慕它的,可以不在乎岁月,始终如一地淡定,看这流淌的风景。
从清音阁上山有两条路,因为来时就有了打算,便不必思索,取道万年寺。石阶还算缓和,一步两阶向上,轻快,每三四十级会有一个停歇台,时常有人铺设小摊,所售物件不多:或是药草,灵芝、人参、天麻一类;或是玩物,折扇、坠子、圆石一类;或是摆件,根雕、石雕、蝴蝶标本一类……有卖茶的,都是明前、雨前的新茶,竹叶青和峨眉雪芽居多,也有毛峰和碧潭飘雪,少有其他。我停在茶摊前,问价果然很贵,啖了几叶,确是好茶,不过因为家里白茶、黄茶、乌龙、红茶、黑茶各类属都储备有一两种,终于还是没买。
还在回味唇齿间的茶香,忽见得一棵参天巨木,能认出是金丝楠木,却不知年轮几何,正在揣测,就陆续来了一群人,是个旅游团,听导游解说有一千年,称作金丝楠木王,我将信将疑,却也没必要深究其真伪。
往后到白龙洞,传说白娘子曾在此修炼成形,故而名此,也因此,我的思绪飞到了西湖断桥,似看见在斜风细雨中,她与他相逢。寺门右侧,静默着一个负碑的赑屃,亦是来自于传说,千百年了,还是不愿放下这份负担么?前殿,不识得供的是什么神佛,但还是虔诚地拜了拜。入内院,正对大雄宝殿,香火鼎盛,我却更在意庭角的两株桫椤树,倒不是因为它是仅有的木本蕨类,也不因它是恐龙时代存留至今的活化石,却是因为想到的一句歌词:“桫椤树旁花尽晚,下弦月照烛影长。”再想象这意境的时候,可以不必用其他树的影廓来代替从未见过的桫椤树了。
且行且停,一路耽搁,日暮时分,终于到了万年寺。寺前有很长一道石级,自下向上仰望,颇有气派。购得票进了前院,左右各有一株庭植,枝上挂满了祈福牌,都在随风无声地摆动,看了几个,都是祈求安康的。我亦求了一个,思忖片刻,行笔:长共天伦,几与兰襟,一契丝萝——亲情、友情、爱情,都有了。欢喜着,择了一枝,踮脚挂到了最高处。不论灵验或否,这些确都是我内心的诚愿。庭院右侧是钟楼,其间挂了一口久有年月的古钟,看情形而今也是在用的。向左是一方开阔天地,刻意绕行过去,发现竟有一个莲池,是白水池,中有几碗碧玉,周遭丛草正盛,直垂到水面,倒映池边垂柳,却未见得一尾游鱼,许是不愿与我相会罢。“客心洗流水,余响入霜钟。”当年诗仙李白写下此句,正值秋爽,我此番虽在此境,却还是领会不到当时气氛。再往里行,是客宿、斋房与禅室,游者是可以在此留宿的,早晚也都可以和僧侣们一同斋素。回到主道,道两旁分列着两排石象,惟妙惟肖,尽头是普贤殿,无柱无椽,普贤菩萨立在此间,金冠、如意、莲台,都是他的特征。自东晋建寺至今,他就一直守护在此处,守护这青山绿水。
别过万年寺,渐觉湿凉,我便入了人流下了山去。回到清音阁,路灯已亮,可喜灯光是微黄的,不会唐突山野的悄寂,却惹了许多慕明的飞虫来打闹。随意用过晚餐,全然入夜,乌啼虫唱,兀自去吊桥上立定,听了许久流水。从来独自易思量:山河大好,只影来去,未免凄凉。心伤并非本意,即刻收束了,回归到眼下轻浅时光。夜深回寒,我终还是被倦意催入了梦乡。
翌日,天才明朗便辞了店家,登途。选了上山的另一条路,比昨日万年寺一途要远许多,而预定的第二个宿处在离金顶不远的太子坪,是以沿途不容迟缓停留,否则要走夜路。我果真急行了一路。虽是节假,人却极少——好不容易出游一遭,愿意远道受累的,着实不多,大众全从另一道去了,更多的直接乘车上去。途遇一游者,同我一样是独自前来,三五句浅谈便算是认识了,因为计划的终点相近,便相约一道了,也不无趣。
先过一线天,曲径通幽,沿着依凭着山石修在溪水之上的栈道,挤进白云峡,仰头,将目光避开斜枝疏叶,只得一线天蓝,阳光透撒些光影在风里斑驳,倒显得十分多情了。再看两侧对峙的峭壁,压迫着似让人难以呼吸,若不是有流水的柔情,我真要生出点惧怕来。此行的一个目的是感叹一次“噫吁嚱”,看来是不会失望了。
入山愈深,石阶变得急陡,渐觉十分吃力,再不似先前轻快,我先是忧心:能否在天黑前抵达宿处?而后又决心:再如何不济,也是要匀速的,不能更慢。说是匀速,但其实保持的这个速度还是快的,沿途超越了许多人。到了洪椿坪门前坐下,没见里面有人,我们也并未进去,只是饮了些水,将息片刻,就又踏路前行。未多时,终于看到这一路一直期许见到的活物——猴。都说要见到猴群是要看机缘的,昨天我就没见着,正怀疑自己的时运,就见到了。仔细看时,却见它们正强夺一位老者的背包,竟是这般胆大妄为的么?不容迟滞,持棍的众人一齐上前驱赶,方才安然通行。其实携着竹棍上山有两个好处,一是作为拄杖,再就是驱赶猴群,我却没带,直觉得反会受累。因为害怕猴群,进程无差的游者都聚在一起行进,我和先前的一人,再加了两人,一行四人,都是青年,倒也无所畏惧了。
一直上行,每爬完一个侧峰、或是一道侧脉,都会平行或下行一段转移到更高的峰峦,这样的路途正好缓和疲惫,积蓄体力,不过不可太得意,因为都将会有一段连续的陡阶稍后。这回是寿星沟,最艰难的路段到了——从此处往上,就是传闻里的九十九道拐。左转,右转,再转,又转……当真是“百步九折萦岩峦”,更要命的是最陡的时候石阶的宽度不满一脚掌,更难发力,同一道石阶,直身立在下几阶,平伸出手去,若再有半臂便可摸到上几阶,这样的角度,再用“急陡”一词来形容是不够的。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起足与落脚,腿渐渐地竟感觉不到酸楚,不知该说是适应还是麻木了,全凭意识支配。此前与众人玩笑说我们此行是修行来了,只今来看,说成修炼要贴切更多。
无心细数究竟停歇了多少次,终于看到了凌霄亭——九十九道拐的终点。我惯爱逢亭必坐,只是这次,也容不得我不坐了。摊倚在栏上,仰望亭穹,寻常的六翼亭设计,简单几榫,并不精妙,然而此时看来我却十分喜爱,更有感激。匀足了目光回眺来时的方向,青峰绵延,空谷深幽,辽远处尽都被水汽渺茫着。对面是天池峰的一个侧峦,巍峨浑然,山巅隐在云里,寻不见上山的路,却能从密林的间隙里看到一股清泉,涓涓不绝。离亭十余步,有一个小栈,售卖些饮水吃食,都不便宜。可不是,所卖的除了货物本身,还有挑运或背运这些货物上来的气力,我们单轻装爬到此处就已十分艰难,实难想象负重的劳苦。这样的小栈,其实沿途有许多。
行了些时辰,到仙峰寺,无暇岔道去九老洞,只在院前问了路,就转回正途。又是一程下行,前顾后盼,除了我们四人并不见别人,却也不在意四下凄清,都各自玩笑着,交流了许多处世心得。其中途经一方磐石,上题“南无普贤菩萨”,苍苔遍布,已显得十分沧桑,侧旁注有年月“佛历二千九百九十五年”,在场都不知道佛历如何纪年,因而只能评判一个久远了事。不几时,行至一处两峰交界,有一个小瀑,淙淙而下,若无水声,正似白绸——确是处好景致,便一齐停憩了观赏。却见瀑下潭水清可见底,我便生出个主意,取了水瓶上前盛满,痛饮一口,真是甘冽,凉意沁脾,禁不住称快。众人是有意劝阻的,说是山野泉水,不免菌渍,我说无妨,解释自己本就生于山野,比之更浊的水我在少时也是饮过许多的。众人皆笑,谓我果真自然。
只顾匆匆,再留意时辰时,已然午后,疲惫之外终于觉察到饥饿。决心不在上一处小栈停歇,却不知下一处还有多远,自苦哉!又辗转了许多石级,得见红墙黛瓦,是遇仙寺,可喜终于可以果腹。遇仙寺是个小寺,是我这一路涉足过最小的,除了主殿,就只剩下左右相对的两厢房了,分别是宿屋与斋房。佛前香火稀少,十分寥落。我们跟主事打过招呼,付了些斋饭钱,掌灶便开始准备了。并没有如何等候,半盏茶功夫,我们便可以动筷了——包菜、土豆、豇豆三菜,和着清水白菜一汤,米饭可以自盛。如此斋素,对于早食惯闹市烟火的我等,委实清淡,然而却十分可口,并不是因为受了饥饿的煎熬,而是因为久违的柴火气息,是更契合这山水的味道。“雪沫乳花浮午盏,蓼茸蒿笋试春盘。人间有味是清欢。”东坡所谓清欢,我如今可是尝到了?回味来途艰辛,思及人生,亦是道阻且长,而是否能从其间尝得清欢,全在乎心境如何。
饭罢稍息,蓄得些元气,趁兴而发。早习惯了连绵不知终绝的陡阶,草木山石与起初并无差异,心底便无甚波澜了,直专注赶路。过九岭岗,行者渐多,因此处便是上山两条路的交汇,太半游人是从华严顶过来的。往上是连续的陡阶,陡峭可与九十九道拐相比,众称“钻天洞”,此处的“洞”字是个意象,指的是萦绕四周的云雾,沿台阶渐行渐高,正似穿过云层钻到了天上。我不知现下这些雾是天气转阴来的,还是寻常晴天也有,只知道此处离始发地确实挺高。来往都相互问着是从何处上来的,而每当我们说出起点与来路时,对方往往都会唏嘘,不过只是一刻际会,又都匆匆别过了。
此后一直坚持到洗象池方才停歇,可以明确此处的海拔了,2070米,因为雾气浓重,看不见四方山色,便未能体会到本该有的白云缥缈如在仙境的感触。往侧庭去看洗象池,静水无波,当中的白石象独自静默着,竟不是十分地有神采。池畔立碑,上书“象池夜月”,指道此地胜景——天朗月明夜,山林斜照,池中自然会纳得几许清辉,或静水月影,或风起流光,在此境里,若得三五知交,随性诗酒、薄茗畅话,岂不惬意?可惜来不逢时,山雾不解意,我等也决意不在此停宿,是以纵然如同仙境,也只能辜负为梦境了。又在迷蒙中行了许多路程,看不了远方,只能局限于道旁野芳,可惜来得晚了,还在花期的山树丛草已经很少,知名的不过珙桐和高山杜鹃,也都行将凋敝,花颜憔悴。如此一路并无犒劳的景致。“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”许是应了这法则,终于在更高处见得几株正盛的高山杜鹃,红花,多半开得比白花的晚。并没有蜂蝶,想是因为高山寒凉或是阴天露重,于是,热烈里便能赏出几分高冷来了。花下是个小栈,正好将歇——主人家算是借了这花的好处,座上客满,生意火热。我只看花,陶醉之间,忽听得一句:“此时此景,正可谓雾里看花!”可不是,就只差个水中望月,过了今日就都虚幻了。并不久歇,正要启程,得了店家一句鼓励:“再坚持些,翻过前面一坎,后面就舒坦了。”我等欢喜,谢过拜别。
此后果真一路顺坦,也没有了雾气,只是下起了细雨,友人拄着竹杖在前,我在后玩笑:“若再有草鞋蓑笠,此时你就可以演绎‘竹杖芒鞋轻胜马’、‘一蓑烟雨任平生’的表意了。”确是如此,生活总不乏这般情境,寻常却不失诗意。行路的不远处是一道悬崖,只因为树木掩蔽,觉察不出险峻,偶尔经过隘口,便可以向下窥看了——云雾缭绕,风来时回环若万马奔腾,亦如漫川江海,无声涌湃——我们已在云层之上。也才留意到,四近草木都疏枝少叶,除了冷杉松柏有些生意,余者尽都憔悴死寂,全无夏日景象,时而传来寒鸦几声,就更显出许多凄凉。
循着岩崖将目光渍渐探远,尽头是比此刻立足之地更高的峰脉,山脚依稀有三五楼宇,是雷洞坪无错了。从灵觉寺门前走过,门侧立着一个小牌:“住宿、素餐”,与两旁的石象同沐风雨,院内并无人影,只“大雄宝殿”四字在匾上兀自庄严肃穆。也才知道,方才一路依凭的,竟是传闻里有七十二仙洞的悬崖——女娲炼石的飞来剑洞、鬼谷子著书的鬼谷洞、伏羲悟道的伏羲洞等,皆有传说,此前只好奇听过一二。走上雷洞坪的大道,果不出所料,节假游人之十之八九皆乘车直接到此,眼下已然熙攘不得通泄。天色近暮,大流是顺从山势向下挪移的,我们的宿处则还须往上一程,于是乎,我们成了逆游的鱼。雷洞坪,初时我是怀有期望的:一是高山杜鹃,峨眉山杜鹃种类过半数可以在此看到;二是高山雪景,峨眉雪,可算是特别的秀色。然而,此来并不合事宜,我或许是觉得失落的:那漫山杜鹃流溢芬芳、蜂蝶相嬉的热烈,与四野皓皑、冰封雪飘的旷静,只会在渺远的想象里了。
挨过接引殿,又是辗转向上的石阶,却不同于先前的大理石、青石板,都是砂石,每年逢冬都要受冻,再回暖就生出裂痕,久经风雨与践踏,而今都残损不堪了,显出许多沧桑,却也不是寻常寒冷一年二载能造就的光景,至于这场鏖战持久的岁月是多少年,我确是无能去推演的。此时还与我一道的,仅剩最初遇到的友人了,因为山上可供预定的住宿极少有单人间,他上山前也并未预定,我便邀他了一起——他原是想宿在洗象池的,我却累他多走这许多路程,看来已然疲惫。我心生愧疚,一直激励:“近了,再往上就到了。”说着迈上几阶,回头等他几阶,他便也歇歇走走,勉强支撑。
终于在意志消磨殆尽的前一刻截止了这一天漫长的征途。迎上店家的招呼,并不关心吃食,最紧要的是到床上躺歇。一直不愿从急促的节奏中脱身,现在松懈下来,身体的倦惫才慢慢翻覆起来,早以为已然麻木的腿肌有了几分酸痛,不愿动弹,只说话,言语也渐渐不用心了,竟兀自打起了盹——果然是累了。晨时出发前打听过沿这一路上山大致需要的时间,都说只到雷洞坪需十二小时左右,如今我们已到太子坪,算算也才用了九小时余,没有如预计的一样要走夜路,这样的速度,如若再同旁人说不累,自己都是不信的。各自躺到夜色方来的时辰,掂量着有些饿,便下楼点来饭食,迅捷吃罢,又返回继续歇下。闲聊了一会儿,发现友人有些将要感冒的征兆,就从包里翻出来时备下的感冒药,递了水让他服下,算是早做预防。回想今日最后的六七里路,还真是轻狂,雨里只穿半袖,有伞不打,全不在乎山高天寒,也不考虑后果。想着,我自在心底感慨:少年,年少哟。末了亦服了一粒药。此后也并不多话,合计早睡了图个早起,只为一个要紧的计划——上金顶候日出,毕竟从太子坪到金顶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不等我们邀约周公,就又来了一众人,笑闹非常。房壁并不隔音,也就没法睡了,却也不好说什么。直到凌晨将近才得休止,却又下起了雨,屋顶、草木,都毫不歉疚地喧闹着,本该是极有韵味的高山夜雨,难得的情境,我却败给了困倦,听不多时就迷糊睡去。夤夜,受了寒意侵袭,清醒过来,再无睡意,虽不至于“高处不胜寒”,还是团紧了被子,放任思绪悠远。流连,感触,参悟,这一路上来,身心所得,非言语文字可细致表达。
感悟了许久,终于又有些困意,正准备再睡,晨钟响起,从近处的山寺传来,看了时间,才四点——修行果真不是易事,也是要早起晚息的。暮鼓晨钟,晨钟鼓,暮鼓钟,钟声省人,鼓声激励,二者一般都是一起的,只是自古流传至今,渐渐没了击鼓,只剩下敲钟。当然,这里面还有许多细致讲究,我不全知晓。
数声晨钟之后,大家又都活动起来,洗漱,用餐,而后前往金顶。天未明,细雨依旧,还须打灯执伞。终于还是体验了一回夜行的乐趣,但见晨雾迷蒙,小径湿润,一队人一点灯,或远或近,隐隐约约,偶有风摇树影,竟有几分阴森鬼魅之感。友人有些疑虑,说是要等一等后面不远处的灯火,这样的山间夜路,人多不是坏事,我不以为然,却还是随他决定,不过最后还是没停驻等候,依旧两人上前走着。雨渐渐停了,雾却愈发转浓,再辨识不清四周景物,只能循着石阶向上,到了岔口就寻一寻路标,遵从指引,不然真不自信不迷路。不知不觉,到了天门石,两石对立,宛如刀劈,这一路是走过许多门洞的,只是这一处,是天工,两扇石门,更有气势。此后过七天桥,就到金顶了。
金顶并无雾气,旅店的灯也都亮了,错落着隐在山林之中,借着天穹的微光,依稀可见楼宇的轮廓,有些神秘,不禁联想到九天的玉宇琼楼,是否会比眼前这些凡间楼阁更高大巍峨,或是更清寒。路边的摊位已经开始忙碌,为天明后的生意做准备,在我看来却是在筹备街景人流的画卷,应当也是一番好景。无灯处依旧暗淡,赏不到十分景致,便也不留连,直上最高处等待日出。
上了观景台,十余人而已,向东只见一线天光,果然还早。选了位置在石栏前占稳——对的,是“占稳”,不只是“站稳”。远方,天尽头,那一线天光,是天公惺忪的眼,缓缓睁开,些微的辉芒缓缓流溢。隔夜温软的梦乡,此时应当决别了,万象森罗,不再匿于黑暗,都从蜷缩舒展。尘心都渴求希望,纵然是远方,遥不可及,纵然这一路总交汇许多血泪与汗水,也要决然赴往光明,步履维艰,却不蹒跚,光耀前程只铭镌坚毅的足迹。
等待旭阳,我守望成一尊石像,当风而立,寒冽晨风吹彻我在尘世激涌的心潮,于是我更像一座冰雕了,但我内里是火热的,我终究还是那个守候在这里的凡人。是墨夜在等待黎明,也是曙光在驱逐黑暗,是金辉镶染云棉,也是白绸嵌涨金箍。此时的时光,因为等待而漫长,屏息凝视,这静是静止的宁静,平息着起伏迷离的思绪。左右有人影来比肩,回神,沿石栏左望、右望,回盼,才发现已经聚满了人,千人千面,喧嚷的只是看客,赞美慨叹的是游者,平和安静、心生丘壑的,或许是雅士……至于我,只是我,不是其他。庆幸占稳了这方寸的立锥之地,远眺与近瞰都很适宜,这便是早来的好处。
天瞳全开,混沌终于明朗,云与天的际线分隔了仙与凡,我们身在凡间,想望仙境,却自始至终都困顿于七情六欲,鲜有解脱,还是安心眷恋凡尘罢。依旧以凡人的目光,贪赏眼前这来自九霄的无墨画卷——朝霞千里,云海茫茫,突兀出云的山巅,随风止动。此时此地,不是冗心的归宿,却可以是凭寄,直到心净。
似是守候了千年万载,终于感天,解锢那一点红日前来相见——缓缓,款款,小弯、半圆,小心而轻盈的身姿,优美曼妙,足尖轻点盈柔的云朵,寄托许多妩媚在清冷的风中,扑面,指尖轻抚过每一张痴傻的脸庞,又在每个人的耳际轻轻吐息,悄悄说了什么。醉了,像是中了魅惑,灵魂抛下了身与心,甘愿随她远去。下一秒,一个转瞬的轻跃,收束尾光,她揭开了掩面的轻纱,终于丰满成整圆,嵌在天际,云儿还在极力挽留,她却诀心不顾,飞升上天幕。她本就有着桀骜的天性,傲视此方,打断了不敢再直视她的追崇的目光,前一刻的梦幻方始惊醒,终于有人出声赞美,短暂的清静又沸腾了。
从曦微到磅礴万丈,淡墨转为浓色渲染,红霞渐变成金丝绸缎,石栏是金色,观望的黑瞳是金色,金殿、金佛,整座峨眉山沐浴在金色中,心底的每一道伤隙都溢满金辉,温暖了,至少在这一刻,不会痛。众人,包括我,都在拍照,妄图定格这一瞬的眷顾,可是怎么能够,也是会同久愿的旧愿成空一般,终究只会是痴妄。这样的瞬息,能静在回忆的长卷里,就够了。虽然明白,却还是不舍——目光随着朝霞自东向西,依恋,直至最后一缕霞光消散在西天的云彩。舍或不舍,从来都由不得自己,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凡人?
美景如斯,却不论如何,一个人看总不是最美。有憾啊,却无悔了。今日只有今时景,明日再见的,不是重逢,而是新的初遇。我的第一幅、或许也是此生唯一一幅金顶日出图,此番算是完成了,收藏于心匣,于愿足矣。明日的日出,总还会有别人在此守候,今次别过,惟愿静好,岁岁年年。
心境不应与风景迥异,朝霞远了,还有云海。由来于仙境,却眷恋凡尘,形同于海,却不会像海一样澎湃,她是娴雅的,也只有她,愿意停候那些有心爱惜她的人。许多时候,她是静的,端庄地飘浮着,无喜无悲,只与青山相知相谈。偶尔她若是欢喜了,就在风中翩跹,不在乎有没有人欣赏。从来都是那么和谐,绝无怨念与嗔怒,她总能宽容地怀抱着每一颗固执愚钝的心灵沉睡,在岁月的角落。她的温柔与静美,只有真心才能感受,虚伪的人,即使追逐一生,伸手抓到的也只会是飘渺与虚无。夜月星光,天明而别;朝霞晚霞,旦暮休止;花草树木,四序循安……所有有心依恋的,都会辜负深情。下一次,爱只爱那恬静的云儿——心若欢喜,流蔽寒月曜日;心若干涸,泣雨滋润皲痕;倘若某天她真的决定离开,留下的风景,也是万里青空深邃的湛蓝,足够酝酿一坛上好的陈酿,沉醉流年。
是会迷途于苍茫,还是可以安然熟睡深梦于温软,取决于捧来的是怎样一颗心,盛了几分诚挚。我想我是早已迷失了,再想不起初衷,不知如何言语,亦不知笔端应寄托几成墨色,才最适宜抒怀。是否归去,如何归去?流连忘返终须返,才恍悟,自己才是必须离开的一方,此番结下的良缘,不是孽缘,能斩断的,只能是自己。步伐沉重,每一步都是对自己心的酷刑。违愿地扮演一个负心的人,任身后哭嚎嘶喊,决不回顾,“你记得也好,最好你忘掉,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”。自今别后,应还会有满心欢喜的人来此,许下相识相知相守的诚愿,只是下一次,莫要再错爱,莫要再轻诺。
止步在十方普贤菩萨座前,看他映衬朝光的尊容,熠熠生辉,我以为这便是所谓的佛光,却不是,真正的佛光应是环绕在向西的佛影周边的虹光,我并未看见分毫——还是心有杂念么?这才是不得不离开的缘由。来时昏黑,只能看见星星点点摇曳不定明明灭灭的佛灯,并不识得尊神真容,此时看真切了,却看不透彻。上前一步,虔诚求问:您十方十面,佛法无边,应早已看破众生凡尘,可否教我,如何放下?无答。也难怪,是自己一直以尘网自缚,自始至终都执念太过,不忘痴妄,本心不愿自渡,神佛如何能渡?是啊,是忘了此身是客,是太过自恋,锦绣山河如何会爱上我这样的凡夫俗子,本可以交心淡如君子,自己却让情感过于沉溺放肆。
于是,我再也找不到停留的籍口了。
仓惶下山,同来时一样,依旧逆着人潮,可是除了前行的方向,我与众人,似乎并无不同。本以为远别尘嚣纷扰,寄情山水,可以快然去忧,此心就可以真得清净,但其实只是一梦华胥,转瞬又要醒转,眼前的熙熙攘攘,才是现实。
“生平空负凌云志,绝顶还托自在魂。不记此来身是客,一别仙梦入凡尘。”
终于不敢再贪求分毫眷顾,纵身一跃,回归红尘。从雷洞坪直接乘了车飞快下山,在山下与友拜别,各自东西。
峨眉此行,若问所得,如愿领会了山水柔情,迷恋朝霞云海,参悟命途甘苦,修行身心,得尝几许清欢,陶醉聆泉听韵,心在风物,恣意流年……若问所失,参禅悟道无果,思悟逢别、取舍、得失,不得透彻,到头不过更真切地看清自己,依旧庸人一个,犹自扰之。
但不论如何,倾心爱过此方山水,我愿长记,余生不忘!
小旭音乐-峨眉(伴奏)